布拉肠粉的回忆
在旧时广州的街头,排“长龙”等食“拉肠”,是广州的一道风景。伸长条颈去看肠粉出笼,广州人就有这铺瘾。
记得第一次见到布拉肠粉是在六岁那年。
那年,我到西关的十六甫东四巷上学前识字班。第一天上课是我家自梳不嫁人的二姑婆送我去的。那天清晨,当二姑婆牵着我的手走进西关十六甫东四巷巷口时,我看到一幅景象:一个大煤炉上架着一只大铁锅,锅上放一个大蒸笼,蒸笼上腾腾地冒着浓浓的白烟。此时值初春,在这寒冷的早晨,那一缕白烟如带着温暖的白雾如此强有力地缠住了我的脚步——我看到一个女人揭开蒸笼盖,从白雾里变出了一块布。然后那块布又变出了另一块白布。白布在女人手中翻了一下,只见那雪白的布上竟然出现了点点翠绿的葱花。刹那间,我看得惊呆了。
我没有上过幼儿园,那天是我第一次上学,二姑婆可能怕我“扭计”,就问我:“你想食拉肠粉吗?”"
我很惊讶:“这块白布是肠粉?可以食的吗?”
二姑婆从口袋掏出四分钱,买了一碟斋肠。在冰冷的初春早晨,就着一炉火在一团暖的白雾里吃早餐,这是何等的享受?我望着这碟拉肠久久没有动筷,那如凝脂般的肠粉下隐约闪现的翠绿实在是美不可言——如雪地里的新芽啊!
“快吃吧,要上课了。”二姑婆催促我。
我挟起一块肠粉,放进嘴巴,“嗖”的一声,还没来得及咬,它已经滑进喉咙了。我惊惶地看着二姑婆,“烫吗?”姑婆关切地问。
“您也吃一口。”我挟起一块肠粉,谁知那肠粉“滋溜”地掉回碟子上。
“好滑啊!”姑婆笑着说,“这肠粉好。”
这是我第一次吃布拉肠粉,而且知道这肠粉好,就是“滑”。很快,我风卷残云般地让一碟肠粉“滑”进胃里,最后把豉油也喝完,还伸出舌头舔一下下唇,看有没有遗留的味道。
上了学,有时家里不煮早餐,就会得到五分钱早餐钱。我们会在文昌路的“大信”小食店食早餐,在那里通常会遇到同学。“大信”有布拉肠粉,斋肠四分钱,不过没有葱花。虾米肠五分钱,我很喜欢看拉肠粉,喜欢看拉肠粉的服务员把肠粉布从蒸锅拿出来的瞬间,喜欢看白色肠粉复盖下浅红色的小虾米像小鱼游在雪地里的绝美。可惜我不够钱买虾米肠,因为五分钱,可以吃一碟斋肠和一碗白粥,这样才够热量支撑一个上午的学习。
整整一个小学阶段,布拉肠粉都是美好的回忆——爽、滑、热辣辣。不过有时大信的肠粉做得不好,粉很厚,没有了滑腻感。但从另一个角度想,还是喜欢。因为肠粉厚,可以吃得饱一点。
其实,在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广州的拉肠粉店并不多,广州人吃肠粉多是在茶楼,因此,在茶楼要吃到一碟肠粉,往往要到厨房门前排队。听妹妹说,有一次跟父亲去饮茶,父亲去排队取肠粉,去得太久了,她以为爸爸回家了,吓得大哭。
而当年一枝独秀的著名的“银记”,故事就更多了。银记肠粉店在广州西关的文昌北路,是一间只有十几平方米的“腊肠”形状的小店。说它“腊肠”,西关人肯定会会心一笑。那店面长可能就十米多一点,但宽却只有一米多一点,竟摆不一下一张像样的方桌,只能用一块条板(后来改为瓷砖)靠墙撑着,那条板窄得只放得下一只鹅卵形的肠粉碟。这十多米的“肠”,还分了两截,一截是拉肠粉的工场,一截就是让顾客吃肠粉的店堂。那年代虽然广州市的小食店都是异常的破落,但像“银记”店堂如此浅窄的,却也是再也找不到第二间了。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家“腊肠店”,在西关却是鼎鼎有名。方圆十里,街坊们都知道“银记”,总是喜欢结队去品尝。有些家庭还喜欢派人带着器皿去排队,一买就五六碟。西关人食“银记拉肠”可以说是食出“瘾”,几天不吃,就“心思思”,那怕是排几小时也在所不辞。所以,当年文昌北路有一景,就是“银记“门口的长龙。
当年广州粤剧界有不少名伶住在西关,他们在第十甫的平安大戏院唱完戏,就会到银记食拉肠作宵夜。好多个夜晚,人们在文昌北路听到“卟卟卟”的摩托车声,就知道虾叔(罗家宝)要光临了。虾叔有时一个人来,有时又呼朋友唤友。拉肠粉的“旺姐”认得虾叔的摩托车声,虽然有心“走后门”,招呼“虾叔”们,但碍于排队吃肠粉的人太多,大家都“等到颈都长”,也就让虾叔他们等一等。出于对偶像的尊敬,轮候的人有时会把好不容易等到的凳子让给粤剧演员们坐,至于让他们不排队,大家都是会“心照”,只是微笑着,很享受能与自己一直仰望的名家那么近距离地接触,享受把自己应得的“坐凳”的权利让给他们的自豪。几十年过去了,这记忆可能有点褪色,但回忆起来,每每让西关人津津乐道。
几十年过去了,广州的肠粉店已经是星罗棋布,“银记肠粉”被评为“中华美食”,成为广州一张饮食文化名片,还开了不少连锁店。然而,做拉肠的人,以为创新,将蒸笼改为“蒸柜”,将棉布改为铝盘,将肉片改为肉馅……这一切的“改”,却已经颠覆广州传统布拉肠粉的真义。现今的人依然会去排队食拉肠,可是,谁真正知道一碟拉肠的真味呢?
白米经过石磨辗磨粉身碎骨怎样变成幼滑的米浆?米浆怎样在布袋里滤水,然后又再被精确计算水与米粉的比例调成粉浆?怎样的米浆与火候水火交融,才生成一碟让人永远不可遗忘的拉肠呢?
当年在银记排队食肠粉的人,最爱伸长条颈看旺姐手拿一只长柄椰壳,放米浆在肠粉布上的那一瞬,那动作是这样的轻柔,一推一送,如舞蹈般,一秒钟内,洁白的米浆便均匀地布满那块棉布。而我最喜欢欣赏的是肠粉出锅的那一刹——在腾腾水雾中,那一块布被旺姐拉起来,粉案上便变摩术般地变出一块白玉般的“布”,这热辣辣的“布”被旺姐快手地卷起来,叠到碟子上,如一卷卷袖珍的白绫。如果是牛肉肠,猪肉肠,你还隐隐的见到白绫上的“花纹”。每当此刻,我都对拉肠粉的旺姐徒生敬意。这女子对白米是何等的深情,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站在熊熊烈火前“织布”,一生织出多少万丈“白绫”,织出广府饮食文化灿烂的一章。
广州的美食驰名,美点如星数。然而,我这样的广州人最钟情的还是布拉肠粉。爱它纯粹,爱它精致,爱它水米交融的执着,爱站在它面前等待它变化的许多充满人情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