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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三题

信息来源:民进广州市委会 时间:2017-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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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引:当初,从乡下奔赴都市,为的都市先锋前沿,引领时尚,引领文明,引领人类生活的方向。然而,相伴相生的,滚滚红尘喧嚣浮躁虚荣奢华追名逐利拥塞排挤得失浮沉等等,心无所属,意识不能依归,精神的家园难以安顿。仿拟歌词里的说法:都市的天空很精彩,都市的天空很无奈。血缘亲情的乡村,梦萦魂牵。于是,归去来兮,回到只是一条水泥公路穿越的老家。顿时,眼不见都市的“五色”,耳不闻都市的“五音”。山石土地水流草木游鱼走禽乡音土语鸡鸣狗吠等等而耳闻目睹,一切从新亲切温馨,一切从新简单纯粹。还是仿拟歌词的说法:乡村的天空未必精彩,乡村的天空未必无奈。又于是,在乡村悠然的日子里,文字叙说的冲动从心底流溢。

  一、随手而拍

  傍暮六点后,余晖涂金,开阔的乡村空间慢慢消释入伏的燥热,赤膊的肌肤也慢慢收干了黏糊的汗湿,握着手机,便独自在相对落洼的桂家塘路上,打开照相功能,转着身子,四下“几呀,几呀”点按形同麻将饼图的白色圆坨。

  “老毛,回来啦!”张师傅从田畴中走上来打招呼。他光着上身,一件黄色短袖T恤搭在肩上。问他独自一个干嘛,他说照看自家那几丘田。“儿女在外头打工,你都知道,细伢子也跟去了,老婆子也去做事了,就我一个守屋!”

  “一个人不好玩,孤单啦!”

  “就是啰。我又不会玩,有时他们,你老弟老友就来喊我打牌,哎呀呀,去年莫扛(讲)哩,输了好多……”他边说边掰着手指头,“一,二,三,四……五六百,哦,不是,五六千!一卷(回)就是七八百。”好比转述别人的故事,完全与己无关,结论一句“一年功夫白耍!”到底流露出几分无奈。张师傅小时候,大概在六零年代初就得过肺结核的,一直干瘦着身子,耳朵也不太精灵,劳动力明显不足。还好,体力不足心力补,爱琢磨,好动手,从来没有跟过师傅,却自家捣鼓开始,弄把斧头一条锯,几根凿子,斜瞟一眼,今天做个撮斗,明天拼条小凳,先是大伙戏称他“张师傅”,后来就成了专干木工活的真正的“张师傅”。

  听大弟弟跟我说古,张师傅去年一年确乎输了五六千, “放炮,按杠”等等,他在迷糊中,常常被人揭露。牌桌钱不足了怎办,有的是别人先借了他的钱,,赢家从中对接;有的赢家让他帮做几件手艺,然后不给工钱,直接结转,用他自己的话说,给人做门窗还要自己贴木料。

  来吧,给你照一张。他呵呵地笑着,我这边先后叽咕叽咕已经拍下,再划开让他自己端详。“哎呀,光膊不体面,穿上衣给我照一张。”衣服套进脖子拱出头来,下面一拉巴,T恤原是一件印有“朗派照明”字样的文化衫。他无所措手足,仍然“呵呵”地笑着,任我如何点按。再划开给他端详,他仍是“呵呵”地笑着。

  他睁大着眼睛,眼中依稀泛着酒颜。我问他“喝点么?”,他点点头,“喝,天天喝!我还要卖哩!”我们边走边上马路往他家门接近。

  “卖,多少钱一斤?”

  “五块。”

  “斤米斤酒吧。”乡下老规矩和尺度就是这样的。

  “要斤多,不然划不来!我这赚点小钱,一缸酒出来,biang药(酒麯)都要十多块。”

  到他家门了,看到地上塑料薄膜包裹中的黄花还在青色中,他手指指了指,“今天还没晒出来哩!”挥挥手进了陈旧发暗的木门。

  我又独自上行到水库塘岸,相比前面的桂家塘而言,水库塘是名副其实的水塘。桂家塘先前原本是平坦一汪的水塘,摸螺蛳和干塘抓鱼曾经带给我小时候无上的欢愉与快乐,大概因为人多田少不够吃饱的缘故,学大寨的年头里填成了稻田。而水库塘曾经集中全大队的劳动力,奋战一个冬季开挖而成,当时,尽管年幼,依然曾经尽过半挑子一担土的辛劳。成就了水面开阔,造就了水波荡漾,因而也曾经带给我们少年戏水的无尽快乐,也后来提供给我们大学暑期度假莫名虚荣的惬意,也更多提供给我们返乡漫步踏岸的去处。大弟承包的年头,我更有多回静守,看饲料下去,青草鳙鲢鲫鱼鲤鱼泡拉子们腾挪翻滚抢食争嘴的水中闹剧。

  拍照几张,划开来看,到底比见惯了的高楼要有意味的多。但也几分遗憾,凭眼看,近处平畴,远处四周青山起伏,可进到镜头里面,犹如我们人种矮鼻梁般的塌陷,一张脸饼子一般,山势矮得完全没了轮廓。水库塘岸上按下的几张大不一样多了,近来几场大雨带来了满塘的水面,碧波粼粼,远边,既有山势连绵,又有茂树修竹环卫,茂林后,一幢瓷砖贴面的小楼正身坐立。因为傍晚的缘故吧,画面犹如水墨,赏心悦目。这幢小楼的主人是本家的一个堂叔,我隔天将这幅照相给他看,问他是什么地方,他沉吟好一会,还摇头不能作答。告诉他真相,他惊讶着嘴巴,“哇,哇,我家这么好看都有的……”高兴之状,似乎不可言表。

  塘岸接马路一边,村里有人也高高矗立了一幢小洋楼。塘岸下灌木荆藤交织,篁竹穿插。听得几个小孩击水欢闹,循声而下行几步,转过一丛篁竹,便见篁竹掩映下高低两个水泥方池,高的下部一个水龙头,开着,水注如柱,下面池水漫溢,三个男孩或卧或立,正在其中戏水。我的脚下蹲立一个小男孩,平头大眼,几乎赤溜着身子,只穿勒成一条的三角底裤,正欲下未下。

  见我,这孩子大眼滴溜溜,好奇而问,“你是哪个?”

  盯着他的眼睛,反问他为谁,老实回答说“我是狗妹的崽!”我为之惊讶,狗妹跟我小弟年龄相近,总该也要奔五十了,怎么还有看样子不过六七岁这么小的孩子,不禁心底犯疑。一溜,他就下去了,看我要照相,他则撩水往上,表示反对、保护还是嬉闹,我不得而知。另外几个孩子,有白胖而腆着大肚的,倒是自顾自只管相互拨水。只有这孩子倒有个性,挺执拗。看样子挺像其父:狗妹当然不是妹,汉子,乡下民风以为,用贱物起名,孩子更能茁壮成长,所以,狗而妹表达父母几多厚重的期望。再村里,狗妹家族矮个,父辈在生产队里记工打七折,家境自然难以如意。到狗妹成年,碰上生产队解体,打工出外不受束缚。狗妹则首先筹款买一台拖拉机,到处替人拉货。十个矮子九个怪,剩下那个都不呆!狗妹帮人拉活,价钱偏高,别人不干,狗妹能赖着性子,不到棍子驱赶决不放弃。狗妹的生意让人过后不痛快,过后又总不由自主让他赖上。

  狗妹下楼来了,招呼一声,引我进他地下室里楼梯房,“毛老兄,我这些年,像鸟巴窠,燕子衔泥,一点一根,把这个房子造成,我不像他们那样,房子贴房子,我独立一个地方,出门靠马路,侧门靠水库,地下室又可以下到农田,出门挣钱,干活养禽畜,样样方便。生产队那样,我肯定死了,谁都赖不上,只有呷亏的份,现在这样,嗨嗨,人好不要高大,刀好不要把长。我凭自己,闲来茶酒,滋味优先,活得賽神仙……”

  出来还到池边,狗妹的崽看我不肯歇手,还是站立池边,坚持不下水。隔天傍晚我再到塘岸,狗妹从楼上下来与我聊天的时候。狗妹崽穿了件T恤,吊到狗妹身上,附耳对她父亲问询,“他到底是哪个?”

  狗妹告诉儿子,“龙龙的伯伯,你也叫伯伯。”

  “那他干嘛昨天照我洗澡!”

  “伯伯喜欢你!”

  还是昨天,我咔嚓几下,留影数张,退步复上塘岸,堂妹并婿本来在塘岸角跟人议事,先是高声招呼,再是大步过来,立聊几句,有一群三四个孩子一男三女,闹嚷着要看手机。“你把我看看……”我便板着脸故作教训,“你你你,我没称呼的么,你爸你妈是谁,没教么,读书了吧,老师没教呀……”小孩子便被震住,尤其高一点而眉眼清秀的妹子顿时羞涩。

  堂妹告知,“这是牛婆的孙女”,转头对孩子,“按你爷爷的辈,要叫爷爷!”这女孩真还挺机灵的,马上甜嘴稚声“爷爷,爷爷,给我看看……”在孩子的哄笑里,先后咔嚓几张。乡下的孩子早已不像他们的父辈祖辈,见多了各种传媒时尚,也能像明星一般了,花样百出,要么摆出手指“v”的骄傲姿态,要么迅疾从地上捡起几根红薯藤条,围在腰间,权当草绳舞的模仿,又或者绕头上几圈,瞬间变成非洲少数部落的图腾。“照了么,照了么……”围过来又要从手机屏幕里看到刚才的造型。

  所谓牛婆的孙女,牛婆当然也是个老男,跟我大弟年份,看看也要奔六的光景。早些年,生产队的时候,不想好好干活,买套理发工具,干活空间,给人摆弄顶上功夫,到了各人管各人的时节,他便背上理发推子,走村串户,专门干起了吹毛求疵的行当。再近年,就成了脑满肠肥,突然就在剃刀要往人的下巴去的当儿,一歪,倒到地上。送到医院,说是心肌梗塞,接着做了搭桥。

  搭桥之后,捡回命,牛婆就甩手闲过,家里的所有活计不管不顾,理发的工具也早锈了,不知丢到屋脚哪个地方。成天一句话挂在嘴上,“鬼知道哪天!”村委会确定低保户的时候,他排上第二名。背后闲话的人说,看他养得白白胖胖,二百多斤,低保吃肥的!

  看牛婆的孙女,正经是个面目清秀,眉眼灵动的孩子。

  堂妹又介绍,“这几个,庆叔的孙孙……你们应该叫伯伯!”。这几个又盘过来,“伯伯伯伯”的叫唤。

  庆叔只比我大个三两岁,到成年,讨老婆生崽,儿子有几个,没有一个出色,长子过了四十没有成家,最有能耐的三子云南遭了车祸,二子成家并不宽裕,眼下的几个孩子就是二子的后代。我自从出到外面,每回到家听到的消息,听到对他的,口碑没有其次,更多是贬词抑语,什么小气,贪便宜,斤斤计较,风过来也要捞一把等。还有故事说,他对人能跌脸不认,比如,村里有个在县里公安局的响哥,村人对响哥也隔,也没几个说好。虽然如此,村俗以为,各不搭界,各走各的道。清明返乡祭祖,响哥开车回来,村人多数见对方点头,也都示意回应。看到庆叔就在道旁,响哥停车按响喇叭,摇窗“老庆老庆”的招呼,庆叔昂头假装未曾听见,实在忍不住了,瘪嘴一句,“喊谁哩,是我吗?”照样朝前。

  但是,我却无法完全赞同乡邻村人的鉴定:当年读小学的时候,他比我高两个年级,常常傍晚归来,饭后,就召集我们几个到村前池塘的大石上,于晚风吹拂中,《征东》《说唐》《三国》《七侠五义》多少故事,断断续续,娓娓道来,给我那时的心灵多少激励与启迪。

  改天,我握手机在几家牌桌子旁边,叽咕叽咕几下,牌友们抬头招呼一声,照样又专心输赢去了。庆叔是个旁观者,啧啧作评,“你回来还个个打招呼,认得你,有的人回来,没得人齿……”话里带刺,有所指似的。

  二、三棵橘树

  屋后紧靠黄花土,黄花土坎边长着三棵橘子树。下午,母亲要我去整理枝条。接着,母亲似乎解释理由一样地絮叨:别人家早就挂果哩,我们家没人打理,荒弃了,去年每棵还都结了几个。母亲的“没人”是有所指的,指向终生伴在身边的大弟。虽然似乎指明责任,清算抑或褒贬的抱怨意味倒是没有的,只是为了有个说说的话题而已。我母亲的这种斤斤计较,我大弟常引以为傲,比较村里的大娘大婶,向亲友夸耀,“我娘老子头脑清白,一点不糊涂,什么事逃不过他的法眼……”

  我点头应承了母亲的吩咐,从杂物工具堆里寻得园艺剪与镰刀。然后,母亲随我一道到树边。抬头打量这三棵橘树,都已近两人之高,枝繁叶绿,尤其今年新生枝条,茁壮丰润,放肆而任意。不说每棵树冠密不透缝,就是树干中心地带几乎不能插锥。还在去年前年回来的时候,看它们尚跟营养不良的黄毛丫头一般,憔悴着脸面,枝呀条的哭丧着眉头,没有喜人之色,稀缺诱人之姿。曾几何时,就如同了女大十八变。为什么会这样呢?昨天大弟老友陪我上父亲坟茔时,就曾指着这三棵橘树说,一年就长上来了。我问何故呢,他说去年冬天,特意在每棵树的兜下都倒了半桶待遇(粪便)。依长势,确乎是古训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明证。

  母亲说,去年结了好几个果子,开头酸酸的,后来经霜到了冬天,变黄了,味道就甜甜的了。今年呢,开春开了几朵白花,“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可惜后来就不曾“圆果抟兮”,没能看到结果子。

  在母亲的念念有词中,我就由外向内,自下往上,咔嚓咔嚓一顿砍剁杀伐,很快繁枝密条就躺满了脚下。等我整空了树枝,惊喜地发现,打头排第一的那棵,荫蔽在浓叶中间的,其实倒是有几个果子,细数一下,还在十几颗以上,旁边邻居家已经半黄,个头犹如酒盅了,可这几颗似乎还在初夏状态,还不知道秋深就要入冬,还赖在青皮,只有算盘珠子大小。不小心剪下的一枝头里,上面挂着个果子。摘下来,递到母亲手上,母亲就“哦”了一声,嘀咕着说,“结了果子的呀!”母亲摇摇头牙酸的表情,回屋,把果子递到弟媳的手里,弟媳就剥开,把小小发白的橘瓣送到牙边,一咬,马上咧嘴皱眉,一叠声喷吐,“啊,啊,酸死了!这哪能吃呀……”

  紧邻橘树一道一人多高的石坎,先前“农业学大寨”时贫下中农战天斗地的产物,上面有几块菜地。菜地四周用了半米高的黑色尼龙网栏围护,土地是翻过不久的,面上星罗棋布般尽是蒜子,有些似乎冒尖展根,更多则似乎发皱变干,零星有些地方则从地下长出了蒜苗。大概蒜子自身杀菌气味重的缘故,鸟啄虫蚀的倒是没有。这当然太过草率,以我在乡下干活有限的阅历晓得,过去老辈子下蒜子的时候,特别精耕细作的,翻土揉碎晾晒几天,再扒拉一条小沟,在沟里整齐地一颗一颗扎入,上面浇粪水,敷稻草,撒细土。隔天出苗,一颗也不会拉下的。

  大弟指着蒜地说,这是没办法的,老五的那个小儿子弄的,说要种小菜来赚钱。自古通过种小菜来赚钱,有吗,做梦吧!这不是折腾吗,不就靠早几年打工赚了几万块钱,除了买车,全部投到这里来了。去年一万块种子,后来只卖得三千块,本都够不了的。老五难受得心口疼,让他歇了,要么外出打工。关键是不但不听劝告,他还光眼凶声,说要用锄头老子敲死老爷(ya)。老五顿时闭口。老五说,甚至愿意让崽跟着自己一起呷,不算伙食费,不要乱折腾。莫奈其何,这小子不听,老五一点办法没有。老五就托那个在外拿皇粮皇饷的堂弟,读书人,知识分子会讲道理,回来时帮忙开导一下。哪知道,那边堂弟才开口,这边堂侄子脸就一沉,堂叔是个明白人,立马闭嘴,不敢再说。老五只有叹气的份,说不听,又打不过。

  到底没办法了?老五说,后悔,冇送得崽读书,书读少了,完全不通理。古语云,养女不读书,不如喂头猪,养儿不读书,不如喂头驴。眼不见为净,就往广州女儿家去了。

  难怪,这回到家几天,一直就没见过老五夫妇的头顶。

  悦亲戚之情话。我不禁想到,母亲和大弟,一个持家一辈子的祖宗,一个种地劳作一生的行家里手,虽然话语指向的对象不一样,可善良厚道、质朴单纯的情怀是一样的,付出或耕耘,一定要有所收获的取向和执着是一样的。每从都市返乡,回到血缘基因的发源地,这种情怀给我如水般的陶冶,渗进心田,让我灵魂滋润安宁祥和。因此,依偎相携,我既把自己当做天籁交响的听众,又把自己融成和弦的演奏者。

  三、巨轮大卡

  傍暮,走出家门左拐,左邻家是橘树结果硕硕,为母亲啧嘴称道,小名贱仔的。见他门口一辆大卡,上面盖蓬,两边各有工人在拉线捆扣结扎。车不是本村本地的,工人的模样语气也不是本地的。我无事而好奇,上前随意询问,打听这台车能拉多少吨的货量。什么?对方似乎听不懂土话。放眼搜寻车排,原为“豫”地的。改为通用语交流,对方回答说可拉五十吨。然而这货为本地黄花兜根,蓬松而有空的,大概二十吨。我就在心里嘀咕,就算二十吨,一吨两千斤,二十吨就是四万斤。按劳动力一人一百斤标准,就抵上四百个人工,还不算奔跑的速度。呵呵,假如还像几十年前,倚靠使用双肩的劳动力来干,简直不可想象了。

  再细看吃地的巨大轮胎,前后左右合共22个。还在多少年前,乡下偶尔轰隆而过一辆所谓十轮的大卡,或者司机只是为了拉尿,一歇路边,曾经就激动得我们放下手里的活,要赶去看个热闹,还没到,车跑了,呸呸连声,还得啧啧好多天,“哇塞,那个十轮大卡哩!那架势,那排场……”

  然而,现时,见怪不怪,旁边家几个孩子自顾自跳着玩着,完全没人对这个庞然大物生发任何一丝一毫的兴趣,任凭两个工人寂寞闷声地干着。

  贱仔跟我大弟同龄的,算乡下当年最早买机械,最早觉悟而开始生意的。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好,东面远到山东,西面远到云南等等,都有代办或者定点。

  还在我们少年时候,乡下哪怕一台像蛐蛐蹦跳一样的手扶拖拉机,也引发孩子们乐此不疲的热情。还记得,我的邻村一个同学的弟弟,那是怎样一个胳膊健壮的小伙子,上树噗嗤抓鸟,小何噗通洗澡,小老虎一般,活泼泼天地间未来豪强大汉。就是因为中午时分,一辆外来手扶拖拉机停靠马路旁,机手歇息去了,这孩子就伙了村里伢子一帮人,“来来来,坐拖拉机……”他吆喝着同伴们坐上后面的拖箱,自己抽掉后轮阻动的三角木,再跳上前面把着扶手。拖拉机是在坡上的,三角木一抽,它就顺势溜动往下。起初,大伙高兴欢呼,“开了,开了!”

  接上来,越溜越快,疯奔而下。对面,滴滴,有货车过来。顿时,后箱的孩子一个个脸色煞白,大呼,“快点,停下,停下……”慌乱之中,他不知要使用那个器件才能刹车,手足无措,只能左扭右拐偏来偏去,后面的几个孩子马上翻箱出去滚落到地上。他又完全无法主导自己的身子从侧面跳出,脱缰野马一般,直往下冲。看看前面路旁几个参天合围的苦楝子树,为了刹车,右拐一下,拖拉机对着树干而冲。巨大的惯性,机头扭偏而上翘,后箱前挤,把他死死地钉在树干正中。所有的伙伴都吓呆了,眼看他四肢顷刻之间,直挺挺麻拐一样颤动几下,眼耳鼻口出血,就不再有了任何动静。

  三四十年前,贱崽当年是村里最早买单车的,还是二手的,成天在家里捣鼓,晴天擦灰,雨天洗泥,将息得如同新婚的老婆。有人开口接用,他从来一口回绝,理由决绝而最高道德标准,“老婆借得,单车借不得!”爷爷的一个表亲为了相亲要来借车,趁他不在家的当儿,爷爷让亲戚撬了锁骑走。等他回来知道,骂爷爷一句“老不死的”不算,居然赤脚跑过几条田垄,硬是半途追上,生生把单车拽了回来。

  后来又是村里第一个买摩托的,第一天上路,刚好我小妹要从乡下来衡阳市看我,他主动揽事做好人,说省钱省事不用买票,专门驾驶将我小妹载上。从乡下到市区,百十公里的路途,把小妹摔了三四回,鼻青脸肿,胳膊淤青破皮。让小妹从此对摩托车电单车心有余悸,下班归来,再累再晚,即便有免费摩的,她也不肯正眼接茬。如今,就是她儿子玩摩托可以耍杂技,她也不敢坐儿子的后座,宁肯安步徒行。

  “毛兄,回来看老娘啦!”我在恍惚回神中,贱崽冒出来,“来一根,哇,几十年不变呀,好习惯!”我在作揖辞谢中,他又补上赞词。

  “你也可以不抽啦,年纪大了,咳嗽,喉咙不干净的。”

  “老兄,你读书斯文人的道理,跟我们不一样的。我们粗人,乱说乱话,吐出去了。没这个不行的,做生意,要跟别人来往,烟是和气草哩!”

  他的院墙里,停放着自家几台车,货运的卡车,高档的轿车,农用的面的等等并列。“还能跑远途呀?”我问他。

  “跑,能,一天半夜的,只要有水有烟,眼都不得眨一下的。等钱够了,买架飞机上天来过过瘾!”

  我笑话他当年摔伤我小妹的往事,可还记得?

  “老兄,好汉不揭当年丑呀,你知识分子记性好!哈哈哈……”

作者:萧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