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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戏—风骨、命运或者轮回

信息来源:民进广州市委会 时间:2016-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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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恒定的时间轴,一个大同小异的语境,肯定也是一种一脉相承的文化,就足以把我们运转回过往。

  或者,某种艺术的演绎或者呈现,对历史某一点某一时段的聚焦或者放大,对事件以及人物的烛照以及凝眸,就可以让我们体会到时人对以往的审视进而判断,关注什么?追问什么?进而求索什么!

  以看戏的名义,戏,或者剧,此刻,在虚设的背景下,携我们的观感和情绪往回走,走回时间的深处,在某处特定的场景前停下来,用有所取舍有所侧重的编排,用有所鄙薄有所彰扬的好恶,来诱导我们一起感悟、一起嗟叹、一起唏嘘。此刻的肃穆和谨严,如是,风光与明亮委实不多,击节而歌的喜庆原本也是不多的。

  这也算是一种招魂吧。以文化之名,以看戏之实,去回望,去思考,去或喜或悲或畅快或伤怀,奢望多一点的话,就去为反思招魂吧。

  也就是说,文人的命运,或者文化的命运,由谁主宰呢?时间,话语权,命运,还是假时间之名暗渡陈仓的轮回?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全是。

  文人的命运,文化的命运,这两者的涵盖面实在是说大就大、说小就小,难以简明廓清。问题是,它们是物还是什么?是一个附庸,还是一种摆设,是不可匮缺的内容,还是挥之溃散的存在。有时,它们真的很重,那分量足以顶天立地恩泽千秋,有时,它们又实在很轻,轻得命悬一线,或者形如镜中月水中花。在那么庞杂的建构里,在那么沉缓的去来中,其实一直都存在着,文人,文化,也许是少不了的点缀,无论怎么匪夷所思,差异不过是——盛世的时候是一朵花,凋零的时候变成了一摊泥,荼蘼从来是有时效的。

  历来的记载多少让人心酸,进而语塞。文人,尤其是有风范有风骨的文人,活一趟,多半是活得挤挤挨挨的,被时间挤压,被命运挤压,甚至被良心挤压得喘不过气来,气咻咻得无从释怀,诗词歌赋充盈着难以消减的慨叹。哀莫大于心死一说道出了真相,活法再怎么千姿百态,似乎也逃不出那劫数的把玩。

  委曲求全,什么意思呢?是意味着把心肝脾肺都折叠起来,或者拧成什么都不是的形状,随物就形随遇而安,见风转舵识时务实,或者让心肝脾肺都下坠至尘泥,以求苟延残喘。

  忍辱偷生又是什么意思呢?胯下之辱,被剥夺之辱,失尊之辱,等等,都咽下去,为什么呢?就是为了换取浮生。这种交换,非人非物,几乎是豁出去了,也算是很决绝吧,只是有光彩吗?有凛然的大义在后面撑着脊梁骨吗?没有!肯定没有,交换就是买卖,拿走的空缺是要用生的一部分来抵押的,是要用暗无天日的坠落来偿还的。

  说什么尊严,多么迂腐又那么不可企及。这忍辱之下,这苟且之下,活着之下,此时,心里还有没有火苗呢?那朵火苗哪去啦?怎么才能不熄灭,如何才能不熄灭?这时候,要么是骨性,要么是命运,兴许能产生一点作用。

  那朵火苗在,兴许希望还在,隐忍地活着的念头才在,即便变疯了变傻了,只要能活着,那朵火苗不灭,那么活着再负重,再装疯卖傻,也甘认作使命,也尚存有守望。

  可要活着也不容易啊。非常时期的活着,只能在残损中,用自虐或者自残来瞒天过海,用披麻戴孝来守候心心不息。

  即使不是看戏,那震惊也往往来自于正视,文字有录,历史有载,这个队列的名单竟然这么长,千百年过去了,竟然有那么多的人,在自觉有使命的活着的坚守中,屈辱地承受着命运一次再次的折腾、磨砺,甚至是无情的击打,猪狗不如的种种的考验,如同让肉身在烤炉里淬火,让脆弱的骨骼接受翻来覆去的摧残,尤其是在精神上先自宫然后自慰。那耻感洪水滔滔,竟然顺着时间的河床哗哗漫溢。

  他们被不动声色的命运摆布着,前赴后继地作着替补,这个队列名单上的人,可都是赫赫有名、彪炳千古的呀,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李白、杜甫、韩愈、柳永、苏轼、辛弃疾、文天祥、蒲松龄、吴敬梓……一个一个又一个,竟然不能幸免于这种以煎熬裁夺为方阵的队列。

  其实,时间的流淌不算短了,千百年过去,多少代人更迭了,要是流芳也已千古,要是遗臭也该数百载了。这个似曾相识的轮回竟然还在延续着,让注视的时人心惊肉跳、惊悚无措。

  这是否,一种风骨,一种文化被成全、被成就为自身的代价呢?或是以百炼成钢为手段的定律呢?这就是文化的承传接替必定要历炼的动荡吗?当然,这都是后人置身事外给出的说法。只有魂魄,偶尔从远古回来,偶尔上身,偶尔现世。

  且慢,这命运的播弄为什么这么陈腐呢?几乎没刻画出什么新意,让一个人从腾达处跌落,让一个人从得意中落难,或者让一个人憋足一口气久经考验,死却死不去,活又活不转,历经起伏,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

  戏里演来,这部演得入木三分出神入化的、浑身无一处不是戏的话剧《伏生》演道,要么焚书坑儒,要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要么安享尊荣,要么弃如尘泥。王晓鹰导演说:《伏生》,由伏地而生到挺立于天地,这是一种生命状态,也是一种文化状态,它显示了生命的坚韧,也实现了文化的传承。

  戏说人生,戏说历史,也少见这样的担承,这样的大义,在这样自得其乐厚颜无耻的所谓的小时代里,这么沉重的探问,沉重得有点无由之至,这是真的吗?简直是稀罕之极。

  这也还是在说戏,极端的去来,钟摆的效应,比如说柳永吧,也是戏里的柳永、越剧里的《柳永》,一身的缩影几近于几个时代的读书人的影像,起起伏伏硬是脱不了悲凉,得意与失意的轮番上演,竟然只是一种预谋的播弄,几近有一个无形的操盘手,把历代接踵而至的读书人一一地把玩其中,其中真意就那么简明吗——为什么读书一定要优则仕,才算是有一个认定的结果?为什么读书而最终为官为宦才能修成正身,才算是花开蒂落光宗耀祖不辱门楣?为什么没有皇命钦定就没有前景,也就注定没有归途?文化的纯粹,文人的纯正,很早很早以前就开始了被阉割。要不然,这些文化中的人,这些人的文化,已全被驱赶到一条单向的车道上,没有认定,就没有栖身之命,连活着也是奢侈。

  时间的延伸变成了这样一条无形的大河,吞噬了一代代文人的豪情壮志天赋才华,修身齐家是为了治国平天下,人格的完满、风骨的齐全好像并不那么重要,只要是关乎个人性的东西,或者关乎学问追求终极目的之类,那么,个体就变得轻如鸿毛无关要义,体制的需求或者权力的需要,足以席卷一切,也遮蔽一切。

  所以,柳永纵情肆意时,放浪不羁时,显得那么的有板有眼很形格很酷毙,而一旦要按图塑身,要按皇命金谏的法度去打扮自己,要去献媚要去邀宠要求攀附的时候,就立时变得那么的没品没格委琐遁形。若要是人,若要是有那么些文化,清醒的时候也该是有点良知的,也该是知道好歹的,也该是有自尊有颜面的,设若这一切全可弃如敝屣,全可视如粪土,那么,所谓的纲常大义也就成了虚置的幻影。见利忘义、见鬼变鬼、投机取巧、丧尽天良之类,又算什么呢?不过是戏法而已,既然天堂与人间与地狱不再有界线,既然颠倒混淆成了常理,还有什么不可横行无忌的,无耻本来就是无耻的通行证。

  且慢,还是心存一念的,那朵火苗也不该轻易熄灭的,不然薪火相传何以为继?天理何存?也许既为读书人,既为文化人,从四肢到脊梁按理就应该是挺立的,而不应该是委坠的,不然,这太辱没文化二字书本二字了,也太辜负普通人的念想与寄望了。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一如时间的大河吞汲了岁月中多少的东西,活着的或者早已没活着的,也还是无动于衷啊,这没有表情的大河只不过是用轻佻的波光反射着天光月色,河床里的淤积却从来是不为人所知深浅的。

  亦如人,千古流传的多是美名,亦如史,多是选择性的记录与记忆。

  再说回戏里的焚书、坑儒吧。那名叫伏生的父亲的痛、丈夫的痛,失子、丧妻,远不及自我毁灭惨烈,忍辱了还得故作麻木,故扮所谓的深明要义,脊梁骨塌下来了,脊椎滑脱还错位了,这足以碾碎所有的强悍尊严,本来生命就是不堪一击的,从来命如纸薄,一撕再撕就碎成片了。又何足道什么精神、什么灵魂!

  这时候,死算什么,活下去才真的是要忍辱负重了,这可是水炼油煎的负重,那颗心不金浇铁铸还撑不来,那心里装着的家国之愿才能让那火苗一直一直地闪着,那要做回一个真正的“人”的夙愿的火苗也一直一直在闪着,那可是一个愿意担承衍传文化的“人”的火苗啊。

  那是绝望中的一点亮光,那是被唾弃中开始的祈祷。

  史剧是一种真诚的注视,看戏也是,我们必得注视,注视是敬重,注视也是自省的警醒。王晓鹰导演说:当生命承载了文化,生命便有了特别的意义和价值,于是,有了坚守与隐忍,有了困境与抉择,有了难以承载的剧痛,有了放射异彩的荣耀……其实,生命只有承载了文化,这个生命才有资格称之为“人”。

  这样的活着,原来这么沉重,活着比死去从来承担更多,揣一朵飘摇的火苗的生比自弃的行尸走肉、比撒手放弃的死惨烈得多,自然也了不起得多。所以,敬畏从来不是廉价的,敬重也是,那是一种自始至终的、心甘情愿的仰视。

  活着不让火苗熄灭,这时候,仰望什么呢?依恃什么呢?历史总是惊人相似地演进着,也就是说世事的轮回谁也无法挣脱,冥冥之中乾坤就清澄了,尘埃也落定了,扰攘从来是人世的扰攘,世道从来是嘈杂的世道。

  历史的一页一页都是这么翻过去的,它打扰不了时间,时间的驾临总是凶猛无敌的,它打扰的不过是记忆,以及记忆里的清爽,或者还有清静。

  是被尊称为人的人才有条件做回人,是虫子就不需要什么条件就可以转身做回各式虫子,或者做回畜生也罢,什么都好,只要有那么一个时段的朗朗山河、拂拂清风,就好。

  所以,注视之心始终是放不下的,读史也好,观戏也罢,怎样用所余不多的慧根去悟透各种版本呢?拿起,还是放下,谁还不得在尘世里走一趟,完成生之任务,有可能的话才能做一回自己希望成为的真正的“人”,像王导演所说的,承载了生命价值的人,承载了文化衍传的人。

  谈什么身世凄凉,谈什么遭际坎坷?谈什么时运飘零?时间面前,弹指挥间,灰飞烟灭。命运还是轮回?轮回面前,或许沉冤昭雪,或许清白现世,或许正气人间。

  那就把自己祭奠给时间吧,别无选择,也无从选择。

  那么,命运呢,命运真的很重要吗?那么,轮回呢?

  答案在哪?也许,就在正视里。正视有着更多的坦然与诚意。

  只是,唯有承受,也唯有负重,才是漫漫征途,没有起点,也许也没有终点。

  注:此文原载于2015年12月24日《南方日报》A25版人文海风栏目

作者:文艺总支 梁凤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