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琴:忆吾师俞康成
【题记】我的故乡,小城天水,我的童年、少年在你那里度过。你那里的山水养育了我,你那里有我的父老乡亲,我的梦里只有你,你是我铭心刻骨的记忆。在这记忆的长河里,天水一中尤为突出,因为那里有我的班主任俞康成老师。那时青春羞涩的我,竟然敬畏俞老师到不敢去看望他,因此自打1981年离开一中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可是对他的关注和怀念从未间断过。我乃世间一尘埃,在此惟愿秃笔以念,和我亲爱的同学们分享似水流年,纪念俞老师。
一、一中的春天
1976的冬,冷得不一般。然而,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我就这样依靠期盼的热度,安安稳稳度过了严冬,因为深知,接下来迎接我的将是不一样的生活。
初二第一学期没过完,13岁的我就在春花烂漫中,从天水二中转入一中。报到那天,我站在教师办公室附近的路边,一边焦心等待老师的答复,一边惬意感受初来的新鲜。
一中校园里,迎春花鲜黄,杏花白嫩,不知名的红花艳丽无比,随风摇曳。下课铃声响,学生们仨俩成群说笑打闹,那副景象好看极了,似乎给这满园春色添加了动态之美。
那是4月份吧,当时的我穿着红毛衣,外套是哥哥淘汰下来的深灰色小翻领布衫,左胸前有个口袋被拆去了,留下一个显眼的痕迹,比别处颜色要深许多;裤子是中灰色平纹棉布的,鞋就是大家都穿的那种塑料底、方口系袢平底布鞋。这样略显“寒酸”的我,看到诸多老师学生的陌生面孔,心里既新奇又忐忑——一中这所省里数一数二的好中学,对我来说,一切都需要仰视。
我眯着眼睛望向淡黄色的阳光,心下想着:我的中学时代真的就这么开始了。
二、初见俞老师
俞康成先生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当时班主任万齐云老师怀有身孕,初中学生调皮捣蛋,管不过来,就委托俞老师多加管理。于是,他真的就认真负责地“多加管理”了——课堂上管,课堂外也常来班里“收拾”捣蛋鬼。
第一次见到俞老师是在语文课上。他大约40来岁,想来外表似现在50开外的人;中等身高,肩膀平整,脸型较方,但脸颊和身材都很是清瘦,肤色也较黯淡,操一口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让人印象深刻。最有特点的是他那副高度近视眼镜,镜片很厚,由外向里一圈一圈越来越薄;镜片周围有烟熏的茶色痕迹,远看酷似个茶杯底。偶尔和他近距离对视,才会透过镜片看到黑黝黝的瞳仁,那感觉奇异极了,好像他的眼睛就是眼镜似的。
俞老师表情通常很严肃,走路的时候略低着头,腰向前略倾,步子紧凑。冬天他总是穿着深灰色中式立领对襟棉袄罩衣,春秋着发亮的中蓝色料子中山装,夏天穿浅灰色的确良衬衫。这时肩膀平修的长处就显现了,穿上这些衣服,身材板正俊朗,还是很“帅”的。那个年代,我是不敢直视长辈的,尤其是老师。所以路上遇见他,我总是低着头匆匆走过,心里还砰砰的相当紧张呢!
初二对他的印象只是严肃,总是绷着一张脸,心里怕他。他对课文中的字词句讲解很透,但总体来说课外话多于课文本身,想让我们打开视野,看到更辽阔的东西。现在回想,初中的语文没什么印象深刻点儿的课文,都是政治味浓重的批判性文章,篇篇都是口号式的,的确索然无味。他不愿意苟同,即便讲也是完成作为老师的责任——你看,他还是位“有性格”的先生呢!
三、生动活泼的语文课
1977年恢复高考,当时中学为四年制,春季招生,1978年改为秋季招。79年,正逢我高二毕业,面临高考的紧要关头,俞老师成了我们的班主任,80年我继续补习,又是俞老师当班主任!我心里那种惧怕更甚了,却也明显感觉到他的眉头竟舒展起来,喜悦增加不少。
平日里,他对学生从来都是不苟言笑,因此大家都很怕他,连最调皮捣蛋的学生都很听他话——这也是“俞氏管理”中超级奏效的方法之一。课堂上他却判若两人,除了讲解课文外,会引申各种话题,大胆针砭时弊,谈笑间辛辣入木三分。他的语言极富层次,幽默感贯穿其中,面部表情也配合着变化多端——那极有线条的五官、抑扬顿挫的语调以及灵活却不浮夸的肢体动作,总能营造出格外生动的课堂气氛,教室外路过的人,总能听到我们班笑声此起彼伏,那一定是俞老师在上课了。日子渐多,学生们越来越佩服他的学问,也愈加被他上课的魅力征服,那种吸引力可是像现在的“偶像”和“粉丝”一般呢。
记得他常常讲起江青的种种笑话,还要“配音”和表演出来,尖着嗓子拉着长音学她的语调:“春桥~春桥~”(上海舌尖音:cenqiao);讲到慈禧太后,他学起李莲英来:腰向前弯,头要略低,眼睛只能看到太后的嘴和脖子之间,以示顺从和便于随时点头哈腰;他还给我们普及清朝官服的奥秘,那马蹄袖,平时卷起来,见到主子就马上放下,随即下跪,“喳、喳”应声,表示自己是主子的奴才甚至走卒、坐骑。每当这种情景,学生们总是哄堂大笑,当时主要是被他绘声绘色的描述触动,后来大了才慢慢领悟,他那是对平等的何等渴望啊!
他是上海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的高材生,当年属于热血青年,为了理想志愿到大西北教书育人。他说,当年复旦管毕业分配的老师问他为何要去甘肃时,他表示志愿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那位老师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二十几年后,他才懂得了这一声长叹的意味。
讲解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时,他介绍了朱自清的生平。在当时生活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朱自清为了独立的人格立场,在反饥饿、反内战的实际斗争中,身患重病也拒绝领取美援面粉,并嘱告家人不买配售面粉,始终保持着一个正直的爱国知识分子的气节和情操,最后年仅50岁便贫病交加,饿死了。我们那时不懂欣赏文章,以为辞藻华丽就是好,但俞老师讲解后,才知道真实自然、有感而发是为美。俞老师对文章中“蓊蓊郁郁、弥望、田田的叶子、脉脉的流水、叶子仿佛牛乳中洗过一样、凝碧的波痕、朗照”等词组意境的讲解,我至今历历在目,也是那时才知,“梵婀玲”这样美妙的名字,原来是小提琴英文的音译——汉语之美,岂是用嘴能说清楚的?
讲解范仲淹《岳阳楼记》时,俞老师着重“先天下人之忧而忧,后天下人之乐而乐”的难能可贵,我们才知“封建官僚都是大坏蛋”是多大的谎言!而一直相信的,新社会公仆都是尊崇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多年后才明白这是多高、多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
俞老师最敬佩的人是鲁迅,也从来都尊称他“鲁迅先生”。讲解《阿Q正传》时,声形并茂,学着阿Q悻悻然又趾高气扬的样子:阿Q卖掉了自己的褡裢,还装模作样充富,大喊着“三十年后又一条好汉”,却被莫名其妙地杀了头——“精神胜利法”展现殆尽,讽刺中极尽悲情。他还说到一个故事,有个人每天吃了“洋芋”、 “散面饭”,还要拿个牙签剔牙,装作吃过红烧肉塞了牙缝的样子,满足充富的“精神胜利”。我们不知牙签为何物,他就一一解释,还呲开嘴巴露出大牙,比划着剔牙缝。后来我年纪大了开始剔牙时,总会想起那一幕来。
讲到《为了忘却的纪念》,他对那五位被害左联青年作家的同情溢于言表。他抽着烟,神情语态肃穆,铮铮知识分子风骨坦荡刚正,让我在某个瞬间感到,他简直就是 “鲁迅先生”了!他说道:“为了忘却显然无需纪念,因为无法忘却才会纪念,用这种相反的逻辑,恰恰加重了深深的纪念之意。”彻夜难眠的鲁迅是于凌晨完成这篇文稿的,更加深了对友人的怀念之情和对黑暗时代的痛恨!当时他要求我们背诵文中的诗词,我如今都有二十几岁的女儿了,却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每当吟诵这首诗,就在恍惚中看到鲁迅先生抽着烟卷,倚在窗前凝视远方的样子,神情悲愤,月光水一般倾洒在黑布长衫上……那情景,俨然一副版画般凝重。
讲到唐诗宋词,尤其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古代知识分子精神上的高尚丰富和现实生活的捉襟见肘,窘迫尴尬甚至流离失所;他那悲凉坚定的神情让我看到他内心的不屈和对知识分子命运的无声抗争;还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石壕吏》等等,如诉如泣、历历在目。
白居易《卖炭翁》在他口中不只是文字了,竟变得电影般生动起来:“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在他的描述下,让我看到一位白发老者,颤颤巍巍推着千斤重的碳车去城里卖——不禁想起自己年迈的外公,心酸流泪不止。
讲到李白《白发三千尺》,俞老师特别让我们计算三千尺有多少米,算下来竟能绕操场几圈——那该是多长的头发呀?而《梦游天姥吟留别》,李白一场“梦游”如此轰轰烈烈:“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些潇洒流畅的句子,让孩童的心里种下了想象的种子,诗人那么奇思妙想、自由自在,我们的思维也必须浪漫不羁起来啊……
讲到蒲松龄《促织》,一个为富人扑捉蟋蟀以供逗玩的农民,搭上了儿子的性命;但为了文学想象和美好理想,最后又演绎出神秘复活的一幕。谈及《聊斋志异》,俞老师细细讲解何为“聊斋”,何为“志异”——原来就是在房间里闲聊离奇古怪的故事。听完了才明白,原来作者是在表达对劳苦大众的同情和对人间不平的抨击,只是为了趣味和“懂政治”就演绎为鬼怪故事,可那里面的鬼明明要比人可爱百倍啊!由此,蒲松龄用另类的方法揭露人吃人的社会现实,就像鲁迅所说:“在字里行间看到吃人二字”。
还有柳宗元的《捕蛇者说》,司马迁的《廉颇蔺相如列传》,以及什么《庖丁解牛》、《卖油翁》、《念奴娇·赤壁怀古》等,他都要求我们一一背诵,早自习时一个个背给他听。当时觉得痛苦无比,现在长大成人才觉这些“折磨人”的背诵是多么令我受益匪浅。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俞老师的课呢,用现在年轻人评价好电影的说法就是:全程“无尿点”!时而引人入胜,时而让人落泪,时而惊心动魄,时而趣味横生,反正就是从无冷场打瞌睡的事。那时的我,对他的“怕”少了,“盼”多了,总想着什么时候才能上他的课呢,多开怀啊。
几十年过去,再回味,俞老师不单讲课精彩生动,人格也十分有魅力。他敬重且喜爱直面惨淡人生的现实主义作家,如鲁迅、杜甫、蒲松龄、白居易、司马迁、柳宗元等。因此,他本人也修炼成了一位实事求是、不媚权贵、面对现实、远离虚假的人,而这些正直的观念,亦深深影响着我人生的处事原则。
四、课外的俞老师
俞老师讲究逻辑。我们之前天天扯着嗓门大吼特唱的一首歌,歌词是这样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嗨!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哦就是好!”他听了浅笑评价道: “这就是没逻辑,因为要由因推导出果,才是逻辑、才是科学。只是比谁的声音大,没有原因硬说就是好!就是好!那是不讲理。好比两个人骂仗一样,你说:我对!他说:是我对!我对我对就是我对……两人大喊一通,声音再高也说明不了谁对,因为没有原由。”还讲起国外的两个哲学家,其中一个说:“每个人都有信仰。”另一个说:“我就是什么也不信。”前一位又说:“什么都不信本身就是一种信仰。”后者竟无言以对。这就是逻辑,也是一种尊重听者的态度吧。
俞老师对学生的严格要求和帮助是少有的。他任班主任教语文,但也喜爱数学,认为数学可以提升我们的逻辑思维能力,大有裨益。于是呢,课外搜集了很多习题,配合数学老师发给大家做。俞老师还教我们最有效的学习方法:先看题自己做,实在做不出就看解答,印象就深刻了,因为改错和解读答案的过程也是理解概念的过程。印象最深的是,学习平面几何时,他找了一百多道题,让我们每天做多少道,必须按时完成并交给他批改。这种做法,大大调动了学生们的兴趣和积极性,也加深了对平面几何的理解。这样额外具体的帮助,如果不是对学生的强烈责任和挚爱,又有几位老师能够做得到?
俞老师爱好广泛、讲课妙趣横生,教书的同时常常列举励志者给我们做榜样,鼓励我们克服困难努力学习。他说:“想要成事,首先要打倒自己。”他会说栾菊杰如何奋力拼搏,几度受伤但坚持不倒,为国家获首枚亚运会花剑冠军;也会说盖叫天手臂骨折接缝不好,为再上舞台自己折断重接;还有梅兰芳,为练就顾盼流离的眼神每天端详放飞的鸽子…这样的小故事,潜移默化地给了我们最好的励志教育。多年后,每当我要放弃努力时,就会想起他的话,顿时充满力量。
五、人生的坚果
俞老师是不幸的。
大学毕业20岁出头,他就从发达的大上海来到贫穷落后的天水,生活上的落差和艰难,其适应过程难以想象。最令人悲痛的是,人生三大不幸之一在高考恢复时期落在他身:1979年的某天,他的妻子深夜在沉睡中离世,第二天早晨他才发现。从此,他担起了爹和妈的双重职责,三个正在上学的儿子,最大的在高中毕业班,小的上小学。那个年代什么都要亲手做,没人能在经济和家务上帮得到他,其中伤痛艰辛可想而知。两年后,有天下午放学,我碰到他买了很多东西,连提带抱从青年北路返回一中家里。我要帮他拿,但他不让,我怯怯地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是回头看到他已经破了缝的雨鞋后跟,心里真的十分难受,至今每当忆起就扎心般难过。
俞老师是睿智的。
他的学历是当时中学教师中极高的。那个年代“反右”,成天搞阶级斗争,高学历是很危险的。然而,俞老师没有被列为打击对象,与其说是幸运,不如说他得靠为人处世的智慧。他向来不卑不亢,也不多与人来往,对同事总是客客气气,与人相处融洽。恢复高考后,他在最好的时机脱颖而出,成为“快班”的班主任,赢得了校领导、老师和学生们的高度认可。作为鼓励,学校给他分配了一套独院的住房,虽说那个年代只享有居住权,但已是极好的待遇了。
俞老师是幸福的。
这个博学严肃的男人,敢于为自己的理想奉献一生,晚年也在天水独身度过,旁人看着五味杂陈,似乎“可惜了”“可怜了”,但他从不对厄运妥协,也不保留地对理想奉献自己的青春,甚至一生。每个人对幸福的定义不同,也许对有些人来说,幸福是大房子豪车,而有些人的幸福却来自于精神饱足——你看,他现在拥有那么多尊敬、爱戴他的学生,这辈子都难忘这位恩师,有的同学知恩图报,读大学后就开始每年探望,毕业后也连年尽力回报,他一定是幸福的。
俞老师的人生,非常生动地展现了老一代知识分子的纯真明智、执着坚韧,他的年华岁月,就像一枚坚果的成熟过程,从青涩到热血,从激情到沉静,人格日渐丰富,闪烁着光芒,回味无穷。
【后记】:
我的中学时代是在俞老师的教育下度过的,他是我在那个人生阶段的主要记忆,亦与我的青春印象密不可分。
“师以严为贵”——可他岂止仅是一位严师?他给我留下的精神财富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如今步入半百的我,以今生曾受教于俞老师为荣幸。谨以此文怀念敬爱的俞老师,追忆我那青涩的中学时代……
(文\刘琴)
【附】俞康成老师生平
1933年1月20日出生于上海。
1954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
1954年~1957年就职于北京商务印书馆。
1957年~1960年就职于新华社兰州分社.
1961年~1980年天水市一中任语文教师。
1980年~1984年天水市一中任副校长、语文教师。
1984年~1992年任天水市卫生学校校长。
1993年退休。
2007年6月2日去世,享年7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