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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广平

信息来源:本网 时间:2015-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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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许广平(1898~1968),字景宋,是现代妇女运动的前驱,是伟大的鲁迅旗帜的捍卫者,是中国民主促进会发起人之一,历任民进一、二、三届中央理事会常务理事,第四、五届中央委员会副主席,中央政务院副秘书长,全国妇联副主席等职务。本辑所录柯灵一文,体现了许广平坚贞不屈的革命精神和高风亮节。

  景宋先生谢世,倏忽已经十二年。综合她的一生,以战斗始,以战斗终。她经历过中国黑暗和辉煌的年代,去世的时候,却遇到了波谲云诡的大动乱。按照她预立的遗嘱:死后不要举行追悼会,骨灰用以肥田。--后来根据家属的意思,把部分骨灰埋到了鲁迅先生墓前的树下。她就是这样在喧嚣鼓噪声中静悄悄地和世界道了别,却把深切的哀思留在人间。

  景宋先生的文字,不是用笔墨,而是用血肉写的。大别言之,可以归为两类:一类是鲁迅回忆录,刻骨锥心,披肝沥胆,这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因为她和鲁迅的生命是生死相契的。这是研究中国新文学史上一代伟人的重要资料。在这方面,《许广平忆鲁迅》一书搜罗相当完备。另一类是她自己的战斗纪程,《遭难前后》可为代表。它记录了上海沦陷期间她在日本宪兵队里的遭遇,是外国侵略者铁蹄下鲜血淋漓的人间地狱一相。这本书曾于1947年由上海出版公司印行,郑振铎在序文里说“这是中华儿女们最好的一个伟大的模范,值得给千百年后的人诵读的”。中国女性有自己的民族特点,自己独特的精神美,几千年的封建因袭沉重地压在她们身上,给她们带来了温柔,也带来了坚忍。因此在中国历史上叛逆的女性特别动人。景宋先生就是一个新的典型。在她的作品中,没有一般女作家笔下的婉约妩媚,缠绵清丽,读者却可以从中听到强烈的心的搏动,看到灼热的火花的闪耀。她的文字不属于文苑中的一般品种。

  我永远也忘不了景宋先生给我的第一个印象。那是1936年10月19日,巨星殒落那一天,我和欧阳予倩、姚克两位到大陆新村瞻仰遗容。为中国革命文化开山的一代宗匠鲁迅先生已经息肩瞑目,躺在床上,宁静如生。黄源站在床边,哭得成了泪人。天真烂漫的海婴(那时才七岁吧)还不理解他身边发生了什么变故,在楼下客厅里的一张圆桌上,爬上去又跳下来,玩得十分高兴,看了使人心酸。出人意表的是景宋先生,她双眼红肿,泪痕莹然,却是庄重镇定,有条不紊地照应忙碌。如果说鲁迅的溘逝对芸芸众生是星殒,那么对她个人无疑是天崩;但她的神情却使人相信,即使天真的塌下来,她也能用双肩顶住。

  抗日战争的垂天战云,对她是重大的磨炼。她在息影十年之后,又像她被称为“害马”的学生时代一样,走上十字街头。她参加的战斗团体,公开的,秘密的,上层的,下层的,几乎包罗了政治、文化、群众、妇女各个领域。就我所知,就有如下这一些:以何香凝为首的抗日救国后援会(何香凝被租界驱逐出境,退走香港之后,她是留守的三个骨干之一),以胡愈之、郑振铎等为核心的复社,有孙冶方、何封等参加的读书会,由教育、宗教界如沈体兰、吴耀宗等上层人士组成的聚餐会,有张宗麟、李平心等数十人参加的地下国民会议,茅丽英主持的妇女俱乐部(后来茅丽英被敌伪暗杀,群众为她举行追悼会,景宋先生不顾情势的险恶,不顾朋友们的劝告,毅然地参加了。这使我们很自然地联想到鲁迅参加杨杏佛追悼会的动人事迹),《上海妇女》杂志(后来受到压迫,改为《上海妇女知识丛刊》,假托香港出版),中华女子职业学校(王任叔和她先后担任校长)等等。她带着羸弱的海婴到处奔走,募款、卖国旗徽章、义卖手工艺品、办难民收容所,直至组织新四军慰劳团……。活动范围的宽广与纵深,正是测量她热情高度的标尺。但这也就给她招来了灾难,给了她一场生死荣辱、大节攸关的严酷考验。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侵略军占领上海租界不到一星期,不遑喘息,就迫不及待地逮捕了她。攻坚战必需首先炸开突破口,日本宪兵队的战略意图正是如此:征服了她,也就掌握了上海人民抗日阵线的锁钥。何况她又是鲁迅夫人,抓住了她,就可以打开撒向文艺界的网罗。黩武主义和霸权主义必然导致人类公认的道德的澌灭,日本人民是尊重女性和彬彬有礼的,看看日本宪兵如何对待一位手无寸铁而社会知名的妇女,却真是令人忍不住愤怒,并且代他们感到羞耻。但非正义的暴力侵凌,一定要碰在人类尊严和民族尊严的坚壁上,景宋先生就以零丁弱质而战胜了敌人的凌辱胁诱,酷刑峻法。“身体可以死去,灵魂却要健康地活着”;“牺牲自己,保全别人;牺牲个人,保全团体”这就是她神圣的信条。无怪当时蛰居上海的郑振铎,对她以“自己的生命来保障无数朋友们和同道者的生命与安全”这一点,致以如此热烈的尊崇与感激。

  景宋先生始终如一,殚心罄力以赴的,是鲁迅著作的整理、辑集、出版,鲁迅手迹、书信、藏书、遗物的搜集保存。刀兵的威胁,政治的桎梏,关山的阻隔,人事的参商,在在满布困厄,需要煞费经营,才能免于损失。在四面荆榛、鬼蜮横行的上海“孤岛”,《鲁迅全集》、《三十年集》的前后问世,恰如在危城中矗立起耸天的丰碑,特别引人注目。《鲁迅日记》首先在《文汇报》晚刊头版专栏地位连续发表,也是“孤岛”文化界的一件大事。景宋先生亲手从原件中细心移录,工整谨饬,一笔不苟。可惜因为《文汇报》被迫停刊,连载因此中断。后来, 《鲁迅日记》原件竟在她被捕时落入日本宪兵之手,取回的时候,不幸失去了整整一年的日记。否则原件虽遭遗失,发表稿还可以保存全璧。这真是莫大的遗憾!由此可见景宋先生任务的艰巨,而她对鲁迅遗泽的保卫,却真正做到了地老天荒,海枯石烂,锲而不舍,直至力竭而仆。这当然出于她满腔燃烧的挚爱与赤忱,更重要的,是出于公心而不是囿于私衷,因为鲁迅是人民的鲁迅,这是很值得人们和后世感谢的!--1968年春,景宋先生因心脏病突发而猝然逝世,是由于戚本禹劫取鲁迅书信手稿而诱发的。她发了病,送到医院,医院不收,因为在文化大革命中,干部保健制度被林彪、康生、“四人帮”一伙认为是“城市老爷卫生部”加以摧毁;景宋先生以人大常委的身份,也不能幸免于临危被拒于医院门外的恶运,等到办好手续,已经无法抢救了。她去世时,江青假惺惺地说:“是我们没有对她保护好。”但后来查明,鲁迅书信手稿就藏在江青的保密室里,原来谋杀者正是江青。大家看看这批两脚兽的真实嘴脸吧!

  这种情况,我是事后才知道的。景宋先生逝世的时候,我正关在监狱里,有一天看报,才在报上小小的一角发现了这消息,我放下报纸,长时间沉浸在默默的悲痛与忧伤中,--这是真正的默哀,因为无可告语。我心想,应该打个唁电,但这只是在一闪念间。在监狱里想打电报,正与骆驼穿针孔同其荒诞。古时候没钟表,人们以分寸计量时间,有所谓“寸阴”“分阴”的说法,在监狱里蹲久了,我才亲身体会到它的意义。除了阴雨,阳光每天上下午两次,分东西方面通过铁窗投射进来,窄窄的一小方块,在墙上和地上,从相反方向缓缓移过,又移出铁窗外去,人的确可以清楚地看出时间的脚步一分一寸地移动。在监狱里看到阳光,这当然是很大的奢侈,但被囚者因此也就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一分一寸白白地消蚀,对珍惜和了解生命意义的人,这真是第一等残酷的刑罚!在这种处境下,人们常常会逃向过去,用咀嚼回忆来填补现实的空虚,有如动物反刍。缅想亲友的音容笑貌,并悬惴将来劫后重逢的愉快,也就是聊以遣愁的一法。景宋先生是我可以无所顾忌地谈谈的少数熟人之一,从此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已经记不起是哪一年了,我笔记本上偶然留下的日期,是2月21日,我到北京景山东街景宋先生的寓所相访,闲谈了许久,谈得最多的是上海“孤岛”和沦陷时期的旧事,这使我对她当时的境况有了更多的了解。临走时我向她借了一本《遭难前后》,准备重读。她说她只有这一本了,再三叮咛不要丢失。经过十年浩劫,幸而原书无恙,而物在人亡,我只好把它送还了海婴。现在此书再度问世,或者可以告慰逝者于地下吧。--也许会有人发生疑问,在中日友好的蜜月时期,这是否不合时宜?我以为这是多余的周到。历史就是历史,日本人民是明智和现实的,不像我们有些人那么神经过敏。日本军国主义的受害者,不只是中国人民,东南亚各国人民,还有日本人民。在这一点上,世界人民是休戚与共、痛痒相关的。广岛的原子弹受害者,日本人民至今在为他们举行纪念,这并未妨害美日两国的友好关系。在美国和日本的文艺作品中,也从不避忌曾经发生的硝烟血污。光是握手和微笑,并不能建立真正的友谊。共同的利害关系,共同的和平愿望,人类的道义精神,过去的历史教训,综合起来,才是友谊的可靠的纽带。我个人曾两次进日本宪兵队,但这丝毫无损于我对日本人民的友好感情,无损于我对日本这个伟大有为的民族的钦佩。但过去两个邻邦兵戎相见的不幸事实,却应当永远引为前车之鉴。“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鲁迅的诗句,正是中日人民世代友好,绵延不断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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